Friday, June 8, 2012

惟天之命 vs. 繁星點點的蒼穹 (1)

牟宗三先生談「儒家的道德形上學」常從《詩經.周頌》這段文字說起:「惟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純亦不已。」而康德在《純粹實踐理性批判》之結論,也說出一段曠世名言:「當我思之愈頻、念之愈沉時,有兩件事日久彌新填膺我心,增添我對它們的讚嘆與尊敬、此即:我頭上繁星點點的蒼穹與我內心的道德律」。「繁星點點的蒼穹」與牟先生談儒家「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的客觀天理似乎暗合,「內心的道德律」亦與他所心儀之「文王之德純,純亦不已」的道德無限心相契。 然而,康德的哲學進路與牟先生的並不相同。當牟先生依傳統儒家的道德哲學直接從實踐理性的優先性切入問題,「惟天之命,於穆不已」之天命並不是指繁星點點的自然蒼穹,而是指道德本體創生萬物的天;而康德「繁星點點的蒼穹」確是指他從知性(understanding)所掌握的自然天體。比如康德跟著說: 「第一個 [繁星點點的蒼穹] 從我所具有的外在感官世界開始,綿延無限地與我所在的世界與世界以外的世界、以及系統與系統以外的系統相連,並進入與時間之流的片片段段和時間起始與連續之無窮無盡的連結。第二個[內心的道德律]則從不可見之自我—我的人格開始,將我呈現於一個具有真正無限性的世界中;然而,這只能透過知性被發現,並且我認知到我與彼世(及與那些可見的世界)的連結不僅不是如第一種情形一般,只是偶然,而是普遍的與必然的。」 這段話說明了1),「繁星點點的蒼穹」是從我所具的外在感官世界開始,漸漸綿延到無限;2),我與感官世界的關係只是偶然,反之,與道德彼世的關係卻是必然與普遍的;3),這層對偶然與必然關係的認知只能從知性中發現,而非其它。 由此不論從知識論,或從道德哲學論,康德都不離他《第一批判》由感性、知性開始的學問進路,以此圈定知識範域,建立知識的「客觀實在性」(objective reality),限定理性理論的界域,保住他批判哲學原初的勁道—對我們主體的機能—理性—的檢視與批判,圈定理性合法運用的範圍;進而、他才可能讓出理性實踐的範域,藉道德實踐拓展理性對超越理念的思想及其透過實踐在經驗世界的「客觀實在性」。如此,康德緊守認知界域,認定內心的道德律,並沒有去肯定人有「智的直覺」,維持批判哲學的旨意。因為肯定「智的直覺」將使他對知性的限定與對傳統形上學的批判流失,失去他批判哲學的勁道,所以他必須先積極建立經驗知識的客觀實在性,先書寫先驗分析論,再寫先驗辯証論,以便消極地指出實踐哲學的方向。 然而,經過他的批判處理,知識的「客觀性」已經不再是傳統哲學直接把認知的「對象」當成「物自身」的「超越實在論」(transcendental realism),而是經過哥白尼轉向,透過「先驗理念論」(transcendental idealism)丶才將對象決定成客觀「現象」的「經驗實在論」(empirical realism)。此時的「客觀性」是由1),感性直覺受納外物以決定其「實在性」;2),是由感性與知性先天的形式(時空與範疇的普遍性與必然性)決定其「客觀的有效性」(objective validity),而1)與2)的結合才完成「客觀實在性」(objective reality)的意義。 反觀牟先生的哲學進路是由德行的優先開始,傳統儒釋道三家的教相雖然不同,卻都屬於實踐哲學,沒有特別處理知識論本身的問題,所以一碰到知識論就必須藉「坎陷」才可能安立,因此牟先生必須通過佛家,藉建議佛家拾回「遍計所執性」,從「執的存有論」收攝康德的知識論,從「執的存有論」吸吶康德「經驗的形上學」才可能展開認知世界。所以,如果依牟先生的走法,康德的《第一批判》就得從後面的先驗辯證論讀起,再往前拾起帶執的分析論;而康德自己哲學的進路,則刻意從先驗分析論寫起,再處理先驗辯證論,積極地保障了經驗學問先天的基礎及客觀的實在性,再另闢一扇實踐哲學的大門,迥然與知識門不同,這是康德批判哲學的用意,不但沒有壓低知識的價值,反而凸顯知識與道德獨立於彼此的判斷、論域,與價值。這是康德與牟先生學問進路極大的差異。 因此「繁星點點的蒼穹」與「惟天之命,於穆不已」所指之「天」實不相同;前者是你我夜夜仰望的星空,是天體自然經驗的對象,後者卻是無限心所投射的、天命價值的道德本體。(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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