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12, 2010

康德《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序——評介

康德哲學在探討一個十分深層的結構,一種認知如何可能的深層結構,它直接涉及思想與存在接榫的問題,換句話說,他在處理如何判下一個有效判斷的基本條件。由於他將一切哲學問題都轉成下判斷的問題,所以首出庶務,就把一切哲學問題轉向認知判斷的論域,以檢查我們基以下判斷的理性到底能走多遠,限制何在。當然這只是他處理哲學問題方法學上的一種轉向,並不表示他對傳統哲學所關心的問題沒有興趣,或無意處理。反之,他之所以有此方法學上的轉向,正是想釐清界域,以不同的方式處理傳統哲學的問題,誠如他在《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序裡所說:
「…孤離物體學說(doctrine of body)的形上學基礎除了是內在的必要以外,即、不只是從需要經驗原則的物理學,甚至從運用數學之物理學的理性前提去孤離物體學說的形上學基礎以外,還有一種外在的,確實只是偶然的,卻是很重要的理由,是為了與一般形上學的系統分開的細節處理,以便將它像一特別的整全一樣,系統地呈現出來。」
先解釋他何以在書寫完《第一批判》,即、所謂經驗的形上學,或一般的形上學,或先驗哲學以後,還需要書寫一特別的,有關「物體」(body)的《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他跟著說:
「因為如果不單只是允許依對象構造與其獨特的認知模式,為一門學問勾畫界限,還允許依人們對此學問本身其它作用的目的存心〔以為學問的分際〕;進而,如果人們發覺形上學至今還是如此多頭繁忙,並且還會繼續疲於奔命,並不是為了要伸展自然知識(這些自然知識透過觀察,實驗,以及藉數學之用於外在現象是更加容易與確定收穫得更多),而是要得到那完全超越一切經驗界限的認知,即對上帝,自由與靈魂不滅的認知;那麼人們如果能從此一根發的枝節中解放,將會得到達成這個目標的好處,而不只是阻礙它的正常發展,且人們當特意耕耘此一枝節,而不忘感念其根 〔此枝節之根〕,也不會疏忽一般形上學系統茂盛的枝葉(mature plant)。這不但不會傷害一般形上學的圓滿(the completeness of general metaphysics),而事實上,如果在一切要求物體一般學說的情況下,人們可以只依此一孤立的系統,而毋需將此偉大的系統膨脹於後者,因而反而能加速這門學問朝向它統一的進步。」(4:477)
表明除了認知模式以外,人們對學問還有另一種目的存心,這個目的存心別開認知構造本身,躍入另一個領域,企求認識超感性、超經驗領域的對象,而這可能正是形上學多頭繁忙,疲於奔命的根結。與此對反,康德指出如果只是為科學或自然科學的考量,單從經驗的觀察、實驗與運用數學反而會有更大的收穫,因此他把科學領域與哲學領域明白分開,一方面標明學問的分際,另方面還凸顯理論哲學的獨立性,想為物理學與數學闡明其先驗哲學的基礎,以測試他自己一般的先驗哲學是否能如理運用於自然基礎科學與經驗科學之中。而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就是他還想分開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界域,同時又不忘彼此的同根同生,更把理論的學問納入一個目的存心的範域。那麼屬於上帝、自由與靈魂不滅的問題就不再是理論理性或自然科學的論域,卻仍與自然科學同根,並且還是形上學的究極關切。在此,康德以為自然科學雖屬傳統形上學的歧出,卻仍有其獨立的領域,應該獨立被探索,更有其獨立的形上學基礎,這就是這本特殊的《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必須另書另寫的理由。他由此濫觴了近代「科學哲學」的論域,從論理上分門別類,劃開理論理性與實踐哲學的分際,而這樣的劃分,他以為對於理性的終極目的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如果我們在此加速快轉將會得知康德終將此一理性的終極目的定奪於「德福一致」的最高善,那麼他在此所謂「加速這門學問朝向它統一的進步」就是指哲學之終極趨近「最高善」而言,那是個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終極統一,將涅槃實現於人間世的境地。只是那屬於實踐哲學的部份不在本書處理,處理本書對形上學的終極關切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以完全辨明德福如何可能一致,先天綜合判斷如何可能的大哉問,因此康德在此再度強化他何以寫完《第一批判》後,還必須書寫《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的理由。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相關的理由,令康德必須書寫本書,那就是: 即便一般的形上學,也就是他在《第一批判》裡處理的一般認知的問題,有關感性直覺的部份也與此「物體」的問題息息相關,而使得這樣一部特殊的《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可以與一般形上學互相襯托,凸顯出「客觀的實在性」(objective reality)的具體意義。換句話說,就是凸顯出感性直覺在一般認知判斷中不可或缺的關鍵意義,從而也對顯何以先天綜合判斷最高原則必須是「經驗可能的條件即經驗對象所以可能的條件」之由。這一點意義重大,決定他批判哲學的性格,並決定他何以終究不能承認人類有「智的直覺」之故。由此康德接著又說:
「一般的形上學也確實可觀(其細節在此不可能闡釋),在所有的狀況下,它所要求的(直覺)事例,以便能為知性純粹概念提供意義,必須總是從物體的一般學說中萃取,因此必須從外在直覺的形式與原則中求取:而假如這些無法全幅展現,它將只是在無意義的概念中不確定與不穩定地捕捉。這就是知名的可諍之源,或者至少說是含混之源,這就涉及一真實衝突的可能性,內包量的可能性等等,於其中,知性只從具體自然的事例中被教導,其條件乃是指在此條件下,單單這樣的概念具有客觀的實在性(objective reality),也就是,意義與真理(meaning and truth)。所以一個別立的、具體自然的形上學,對於一般形上學就做出極好及不可或缺的服務。於其中,以具體自然的形上學為事例(即具體的例子)以使一般形上學(恰如其分地說,就是先驗哲學)實現其概念與命題,也就是,給予一思想形式的如理與意義。」(4:477-8)
這一段完全道出他哲學的批判精髓與思路,一種先驗邏輯必須即於直覺對象,不只是依形式邏輯或一般邏輯只從矛盾律決定認知的根本精神,這是一種傾向經驗主義,卻決非傳統經驗主義的先天質地,正因為他的感性直覺已被時空的先天條件箍定,已非素樸的經驗意義,現象與物自身分裂的意識已露端倪,這裡含蘊一「什麼是經驗」的大哉問在其中。因此有學者評論康德不承認人有「智的直覺」也是一種「厭學者」(misologist)的表現,筆者斷然不能同意,以為這樣的意見太隨意,沒有從康德的批判意識理解他哲學的用心與論域。
康德在《第一批判》曾說數字是「量」範疇的「圖式」, 吐露數學具有聯繫先天與後天的中介位置,正是思想法則與存在接榫的媒介,屬於先驗構想力(transcendental imaginaion)的功能,它對外捕捉存在,對內回溯邏輯,因此它的性格非心非物,卻足以將外在現象(appearance)決定成「法定相」(phenomenon),構造經驗,安立知識,所以在此意義下,康德著眼於判斷的論域,已經遙指一客觀價值的要求。康德在此繼續說:
「…我斷言,就任何一個特殊的自然學說而言,有多少數學就有多少嚴格的科學(proper science)。因為,根據前述,嚴格的科學,尤其是嚴格的自然科學,要求一純粹部份以為經驗部份的基礎,並依止於自然事物的先天認知。如今,先天地認知某物,是指單從它的可能性去認知它。但是決定自然事物的可能性不能單從它們的概念被認知;因為從這裡,(沒有自我矛盾的)思想的可能性確實能被認知,但是做為一外於思想(如存在的)自然所與物的對象之可能性而言,則不可能被認知。因此,為了認識決定自然物的可能性,並因此先天地認識它們,還需要求與概念相應的直覺(intuition)能先天地被給予,也就是,該概念要被構造。於今,透過概念構造的理性認知是數學的,因此,雖說一般純粹的自然哲學,也就是,只研究是什麼建構了一般自然的概念,即使沒有數學也有可能,但是決定自然物(如物體的或心靈的學說)之純粹的自然學說只能依數學而有可能。而由於任何一個自然學說,有多少先天學問在其中就有多少嚴格的科學在其中,那麼一個自然的學說,單看有多少數學能在其中運用,就有多少嚴格的科學在其中。」(4:470)
標示了嚴格科學與數學的關係,決定直覺與自然物的黏結,並說明自然學說的構造條件,不能止於不違反矛盾律的概念,還必須即於對外物之直覺,這是關鍵,而數學作為純粹直覺的構造,在此就擔負了嚴格科學的構造基礎。也是因此,康德採取一種類似數學的方式書寫這本《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這原是十分可怪之事,頗有老傳統理性主義的風格,以為數學是天籟,要用數學的方式證明上帝存在,這原是康德與傳統哲學家分道揚鑣之所在,不想卻被他回頭以這種方式書寫哲學。
康德向來對學問的分際相當計較,以為數學與哲學同是理性的兩位藝術家,其學問的性格截然不同,進路亦不相同,數學可以開始於定義,哲學卻必須開始於經驗事實,任何哲學的定義只能是分析的結果而不能是開始。但是他如今卻以類似數學的方式書寫這部哲學著作,依他自己的說法是,他相信哲學作為學問的意義,可以達到類似數學一樣的嚴格,也相信哲學可能像數學一樣嚴格地被表述,雖然他明知哲學永遠無法像數學一樣,在理性的高崗上昂首闊步,他卻勉力試著以一種類似數學的方式展現哲學,這一點對後世的科學哲學與邏輯實證論具有極大的影響。也是因此,劍橋版《自然科學的形上學基礎》的新英譯者,也是當代修訂康德哲學的科學史家,弗列曼(Michael Friedman)就常強調本書的重要性,並常以本書為主軸,反制康德的《第一批判》,詮釋康德哲學,甚至有意繼承康德的志業,為當代物理重新奠定嚴格的基礎。這是康德哲學在當代西方的一種走勢,大體偏重科學哲學,對實踐領域的康德哲學沒有太大的興趣。而有關這部份,康德自己在序裡是這樣說的:
「對於本文,雖然我並沒有依全面嚴格的數學方法進行(那將要求比我必須付出的更多的時間),我卻盡量模仿它的方法——並不是為了想藉精確華麗的展示贏得更多的接受,而是因為我堅信這樣一種系統確實能承擔這樣的嚴謹,並且這樣的一種完美,是可能在此一草稿的刺激下,藉一更嫻熟的高手適時完成的,數學的自然科學家當該發現處理形上學的部份並非不重要,此一形上學作為他們一般物理學的一種特別基礎的部份,以與運動的數學學說連結,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被遺棄的。」(4: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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